1762年,让-雅克-卢梭在《社会契约论》第一卷第一章的开篇,写下这样一句话。在启蒙精神不断抬升人之地位的过程中,卢梭的这一承诺最终确认了启蒙思想者对人之地位的定义。于是,在宗教为科学所解构的时代里,人之为人的地位达到了人类历史上的空前,诚如数千年前普罗泰格拉所言,已成万物之尺度。自由与平等,作为自由主义语境下人之为人的基本价值诉求,被推上至高地位,自由主义则因而上位,胁裹着科学精神占领世俗宗教的位置。抽象的“人”的概念,在自由主义精神的笼罩下,瞬时光芒万丈。
一百余年后,埃里希-弗洛姆在《逃避自由》中提出,与抽象“人”之概念的膨胀相平行的,是现实“人”的急剧萎缩。弗洛姆举例,对于一座商场而言,作为抽象概念的顾客整体,无疑是至关重要的;然而,作为现实存在的个体顾客,在面对大型商场时的被忽视感与茫然感,却再也无法得到先前在小店铺里购买货物时的那种合适的关怀。在自由主义笼罩下的社会中,人已经获得了名义上的至高,却在现实中屡屡被漠视地一笔带过。每个人都是“等等”、都是“大众”、都是“公民”,自己的姓名却永远无法为人所熟记。社会的聚光灯不再对准神学与宗教,不再对准上帝。它将光芒投射在了人身上,却永远是那么有限的几个人,而大多数人,在光芒背后的阴影中默默存活,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名字镶金镀银的一天。
误读的或许不是卢梭,而是后人们。毕竟,在“人是生而平等的”之后,还有“而无往不在枷锁之中”的后半部分。
2011年6月8日,总决赛第四场,德肖恩-史蒂文森全场出场25分钟,三分球7投3中,得到11分3个篮板。也许这是他职业生涯唯一一次在得分上压倒勒布朗-詹姆斯,毕竟皇帝是天之骄子万众焦点,而他自己,在来到小牛之前仍然奉献着28.2%+17.7%+72.0%的118俱乐部级别的命中率。在连续三个赛季得分大于等于11分,并在防守端证明自我之后,他似乎就此一蹶不振,沦为饮水机的基友。继续往前追溯,到他生涯最著名的那一段时光,德肖恩为人所知的,也不过是与今日对面阵中的勒布朗的口舌之争。华盛顿与克利夫兰的系列赛之后,出局的德肖恩仿佛锤将武安国,惟一为人所知的事迹便是在人中吕布面前交手十余合不过断了手腕,却仍留得命在。如是壮举,总是能让武安国在历代三国游戏中混得个75以上85以下的武力值。
所以德肖恩是小人物。即便偶尔有高亮的机会,也不过是因为和大人物有了些许的交集。而工业时代后的世界,从来不是属于小人物的。他们是沙漠中的某一颗黄沙,不能成为“淘尽黄沙始得金”的主角,从始至终都只是普通的沙砾,有时茫然若失。即便今日有如是的球迷在为他的一次三分命中鼓舞,若干年之后,在岁月的变迁中也难免销声匿迹。
1999年,德肖恩-史蒂文森场均拿下30.7分、9.7个篮板和6.2个助攻,带领三级球队华盛顿联合高中拿下州冠军。三月份,德肖恩参加麦当劳全明星赛,在比赛中拿下25分,率队146-120横扫对手,自己则加冕扣篮王与最佳球员。彼时,德肖恩在全美高中生中炙手可热。他的身体素质、投射能力乃至防守能力,都是大学球探眼中的珍瑰。剧情到此,他本该在悲惨的少年时代过后苦尽甘来,成为一个更典型的美式励志故事,进入大学,登陆美职篮,成为一代枭雄,直至功成身退。
但事实是,命运的主宰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喜爱励志偶像剧。毕业之年,德肖恩的SAT成绩达到了1150分,比之前一年高出了令人发指的700分。在金坷垃尚未普及的岁月里,这样的飞跃引起了相关机构的质疑。德肖恩坚称是自己参加了考试,却被迫参加二次重考。重考的结果比NCAA要求的820分底线多分,他无法进入NCAA,完成和堪萨斯大学的约定。入学失败的德肖恩宣布参选。2000年选秀大会,犹他爵士在第一轮第23位摘下高中生德肖恩-史蒂文森。于是,他的职业生涯就此展开。
而遗憾的是,时至今日,任何人都无法做出一个预测,来揣摩若当年的德肖恩走的不是这样一条道路,是否能成为沙中黄金。也许高中时代的辉煌数据,会成为一段传奇生涯的锦上之花;也许他会毁誉参半话题缠身,率直而善变,永远为媒体所包围;抑或高开低走,泯然众人。如此这般,也许发生在平行世界里的某一个德肖恩身上,但却不是如今我所看见的。12年之后,我所见的德肖恩是一个防守可靠的老兵,身体接触张牙舞爪,干扰对方的进攻;然后在进攻端等待一个埋伏十年的空位,跃起扬手,赌一赌能否一箭穿心。
1993年,12岁的德肖恩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达里尔,不过是在电视上。达里尔被一群警察簇拥,事因是他掐死了自己的母亲,也就是德肖恩的奶奶克拉拉。在此之前,德肖恩对自己的生父一无所知。他和自己的母亲珍妮丝以及继父生活在一起,直到那一天,被要求坐在电视机前。人们对他说,看,那是你的父亲。
在此之前,达里尔早已劣迹斑斑:1982年,用一把屠刀攻击了自己的兄弟,因威胁家庭成员被捕;1984年,协同同伙劫持加油站,绑架了一名妇女,此后被确认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性精神病,获得缓刑;1985年,再度因为劫持妇女被捕。在更久远的之前,达里尔是黑豹队的跑卫,尽管瘦弱却十分有力,和十余年后的德肖恩一样,梦想成为职业球员。
1994年,德肖恩终于从某一同伴的口中,得知自己生父掐死祖母的真相。彼时,他所未曾收到的,是他的父亲一封一封从监狱中寄来的信。这些信件被他的母亲截下,出于保护他的原由。1999年,德肖恩参加NBA选秀的前一年,也是拿下30+10+6的高中最后一年,达里尔在考克兰州立监狱中因肺癌去世,享年36岁。这具残酷而疯狂的身体的身上有一个纹身,内容是:DeShawn。
所以德肖恩-史蒂文森,从不是一个一直走在温拿之路上的人。他有一个令人无言的童年,经历过错过堪萨斯、错过罗伊-威廉姆斯的遗憾,在职业联盟中起起伏伏,仿佛已至谷底,却又疑似峰回路转。他不是西西弗式的德克-诺维茨基,推不动那样的巨石。他甚至不是悲剧英雄,因为他没有被称为英雄的资格。在美芝兰中,他是一介凡人,(除非在某一场关键的季后赛中投中绝杀,)基本没有青史留名的机会。如果在多年之后,虎扑的某一个帖子中提起了他的名字,应该也是文若老师的《总决赛奇葩球衣号码与冷笑话大全》。他是沙中之沙,即便曾有过璀璨的机会,却早没了从头再来的可能。
在这个意义上,他是弗洛姆言下的个体,在名义上人人平等,却和肖恩-马克斯的毛巾、瑞安-鲍文的防守和布莱恩-卡迪纳尔制造的进攻犯规一样,在帝王光芒之下的阴影中栖身。他和我们中的许多人在程度上类似,面对这个在技术上愈发狭小、精神距离愈发浩瀚的世界,其实充满了缺乏定位的虚无感。这个联盟若瞬间缺少了勒布朗必将阵痛,但缺少了德肖恩,无非只是少了一块零部件,会有更多的张三李四王五取而代之。会防守的人会再有的,大嘴巴的人一直都有,而身穿92号球衣的人此前没有,此后可能还能出现——德肖恩-史蒂文森,和工业社会里的很多人一样,顶着生而自由平等的光环,却千人一面,让人记不得他独特的一面。
他是凡人,如你如我。2009-2010赛季,他在达拉斯的24场比赛中继续贡献着2.0分1.1个篮板0.5个助攻的表现。我以为这个凡人已经见底,和更多的凡人一样,应该在美芝兰的时代大潮中逐渐被淹没。一年之后,他的命中率提高了11%,三分命中率提高了6%,得分翻倍还多,并站在总决赛的攻防两端略尽绵薄。这大约是这个凡人的极限,你不可能看见他在clutch time接管比赛一锤定音。但他已然倾囊,用所能作出的些许贡献,来延长达拉斯人喘息的时间,隐隐露出蓝色血液的脉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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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凡人,如你如我。这便是德肖恩-史蒂文森。在精神荒原中,阴影中的凡人德肖恩未曾因了理应到来的触底而一去不回。他拼不到流芳的英名,即便在这些今日心心念念的球迷心中,也难以估计能存留多长的时间。但人之意义,本该诉诸人之己身。或许同样值得被铭记的,是那些洗尽铅华归来的,沙中之沙一般的凡人。